他的心灵抚慰十分契合,几乎浑然天成。
陶玉田开始到信义医院做义工。信义医院是教会医院,就在教堂相邻的山脚。每当领了薪水,陶玉田就把其中的大半寄给父亲,余下的除留下部分零用钱外,都拿来买水果糕点和日常用品送给医院病人。起初义工的内容只是帮医院洗洗被单,清除垃圾,帮助病人大小便之类,后来根据卜赖恩牧师的提示,他们还搀病人散步,陪他们聊天,读读《圣经》,给他们一点精神安慰。有一位痨病患者,住在隔离间,医生不允许与他接触,但陶玉田以他的真诚说服了医生,他说他也是上帝的子民,不能置他予不顾。可那位姓曹的痨病患者拒绝他的光顾,不允许他进门。陶玉田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说:“老曹,我是来帮助你的呢!”
老曹温和地笑道:“谢谢你,我不需要帮助。”
陶玉田固执地推开门:“人人都需要帮助,帮助你其实就是帮助我自己呐!”
老曹溜下床对他挥手:“别进来千万别进来,我会把痨病传给你的!”
陶玉田说:“你就因为这不让我进来?哦,上帝已在你心中了!”
“我的上帝跟你的上帝可不一样,”老曹见他已进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一定要来,就请戴上口罩吧。”
陶玉田作了让步,戴上了口罩,饶有兴趣地问:“老曹,你的上帝是什么模样?”
老曹笑道:“我的上帝呀,是个穿补巴衣的穷汉子,一只手拿镰刀,一只手握铁锤,日夜不停地劳作,创造着我们这个世界。”
这话陶玉田听来有些耳熟,但他无心深究,他将老曹的房间清理了一番,然后陪他去医院旁的桔园里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走了一圈,老曹就有些气喘,脸也愈发酡红,便坐到石凳上歇息。这时陶玉田将口罩扒了下来,他认为戴口罩是对老曹的歧视和不尊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老曹处在上风,结核杆菌从老曹气息中呼出来,随风飘入了他的呼吸道。就像一粒种子播进了土地一样,那菌种植入他的肺部,一年后就将生根发芽,在他脸上开出两朵不幸的红晕来。
一个礼拜后陶玉田再去医院时发现老曹和一个戴口罩的女人在桔园里交谈,就没有去打扰他。那女人好像年纪不小了,举手投足间有股他熟识的韵味。在哪儿见过呢?他想不起来。他去了老曹的房间,想将老曹的被套床单换下来洗了,抽床单时他想起来了,那女人的身姿像陈秀英。可怜的秀英去世多年了,要不年纪也与她差不多。他暗自嗟叹,去拆枕套。枕套抽下来,里面有纸的摩擦声。他把手伸进去,摸出几张道林纸,上面有着许多小字,油印的。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标题赫然在目:《将革命进行到底》。门外已响起老曹的声音,他急忙将那几张纸塞进枕套,把枕芯重新套进去。
老曹进门来,见陶玉田面色有异,笑道:“玉田,用不着紧张,人人都有自己的‘圣经’,你说是不是?”
陶玉田稍微镇定下来,点头:“是呵。只是把你的‘圣经’放好,莫让别人拿走了。”
当他再次去医院时,老曹已经从医院消失了。
清明过后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降临在陶玉田面前。这日他因为没能在清明这天回家给母亲祭坟尽孝而郁闷不乐,就沿着街道去散心。出县政府时就感到气氛不对,门外站了几排县自卫团的兵丁,警察也在街头东张西望。到镇龙桥一看,桥头桥尾都布满了军警,而口号的喧嚣声正从萸江中学方向传来。他从桥檐下望出去,只见学生们摆着四路纵队,打着旗帜,举着横幅,浩浩荡荡喊喊嚷嚷直奔桥西而来。他有种梦幻之感,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学潮之中。他还在愣怔着,学生们已冲破了桥头警察的阻拦,涌进了桥内,像一股暴发的山洪,势不可挡地顺着桥面向县政府这一边流泻。陶玉田赶紧窜出镇龙桥,躲进县府对面的酒馆里。
示威的学生们很快冲到了县府前,与持枪守护县府的兵丁们形成了对峙。县府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学生们的横幅标语上写着:“愤怒声讨南京‘四·一’惨案的制造者!”,“为‘四·一’惨案死难学生志哀!”。一个小小县城的中学学生竟示威反对政府,他们哪来这么大胆子?陶玉田吃了一惊。但更令他吃惊的事马上发生了:一个男学生攀上了石狮子的底座,一只手抱住石狮子的头,另一只手攥着拳头举起来,带领所有的学生大呼口号。他定睛一瞧,那男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儿子陶禄生!
一股凉意沿着大腿升起迅速穿过脊梁,直抵后脑。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顾不得多想,埋头就冲进人群中,仄着身子奋力挤到石狮子前,一把扼住陶禄生的右腕,将他拽下。他突然间变得力大无比,就像二十多年前陶秉坤轻而易举将他拉出示威队伍一样,他也轻而易举地把儿子拖到了酒馆里。
陶玉田既惊愕又气忿:“禄生,你不是在汉口三叔那里读书么,怎么在这里?”
陶禄生眼睛还望着县府大门:“我回萸江读书来了。”
陶玉田喝问:“几时回的?”
陶禄生不耐烦地:“十多天了
第二十四章(4/5),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